我知道她是米谷的女儿后,就告诉她,你家的内宅与我家内宅相邻,隔园相望。我家西楼窗外,就是你家的园子,很大,有水井,有空地,有桃树、枇杷树,还有绣球、紫薇等花树。我母亲说,我家后天井里那棵紫薇花树,就是朱家园子里老树的根“串”过墙脚生发出来的。从我记事起,它已高及楼上屋檐,打开西房后窗,伸手就可以折下花来。
我还告诉她,我见到过你奶奶。那时,正是“造反”的高潮时期。我接到表弟端熙来信,说我父亲遭受刺激精神突然失常,已将他送到乌镇(那时候改名“红镇”)精神病医院。国庆期间,我赶回斜桥,叫端熙陪我去乌镇探望父亲。
回到家里,原先空空荡荡、阴暗潮湿的客厅里,西侧用芦帘拦出了一个小间,角落里摆着一只用竹榻架在条凳上的小床,垫着稻草;一桌一凳和两只破竹椅,都是我家旧物;靠天井的屋檐下,摆着一只小缸灶,堆着一些豆梗柴和桑条柴。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坐在竹椅子上补衣裳。
老太太端庄清健,衣裤虽旧,干净齐整,一看便知大户人家出身。我不知道她是谁。端熙告诉我,说是米谷的母亲,被从北京押送回来的。我记起来了,小时候,我叫她“继堂娘娘”(“娘娘”即奶奶,斜桥土话)”的。米谷的父亲名叫继堂。
由于生疏,我只与她打了个招呼,自我介绍是庄子方的儿子,在衢州工作。还对她说,我母亲长年患精神病,几近废人,有失礼处,还望多多体谅。她说:“方婶婶过去是认得我的,现在她不认得我了。”我们的寒暄,仅此几句。
临走时,我说,继堂娘娘,你放心住在这里好了。我妈妈是“文毒”,不是“武毒”(“毒”即“毒头”,疯子,斜桥土话)”,她不会惹你的。
十二月我回斜桥看望靠舅舅同端熙从乌镇接回来的父亲时,居民会已安排老太太回到自家房子的东厢房里居住。老太太在我家住了大约两个月光景。
米谷自己家里的房子早被银行占用。老太太被遣送回到斜桥,没有地方住,居民会将她暂时安顿在我家楼下。这件事情,我是偶然碰上的。
2008年,海宁图书馆陆子康兄曾赠我西泠印社出版的大型画册《米谷画集》,对集内收入的91幅漫画代表作、5幅人物速写、4组连环画、1组插图、30幅水墨画,以及5件陶艺作品,因经常翻阅,就比较系统地熟悉了米谷一生的艺术成就。
因此,对这部大约3斤重、装帧精美的大书,一翻开来,就找米谷本人的文章先读。当看到《难忘的会见——讽刺漫画家库克磊尼克塞访问记》这一标题,我感到特别亲切。因为这篇文章,1955年米谷访问苏联归来,就在上海的《文汇报》上发表过。那时,我在杭州树范中学读初三。斜桥人、同班同学石贤锭从小爱绘画,小学五年级时就画得挺好,班里第一。他家也在米谷家隔壁,对米谷相当崇拜。读初中时,他订有《漫画》杂志,因为《漫画》的主编米谷是斜桥人。
我们常在《漫画》杂志上看到库克磊尼克塞的漫画,很佩服这个苏联讽刺画家的想象力。直到看见米谷的这篇文章,才知道库克磊尼克塞不是一个人,而是三个人共用的笔名;好像当时我所关注的杂文家“马铁丁”,是三位杂文作家共同的化名一样。
除了《难忘的会见——讽刺漫画家库克磊尼克塞访问记》之外,米谷的《掌握漫画艺术特性,创作出多种风格的漫画来——参观全国漫画展有感》《我爱林风眠的画》《巧夺天工的“山东民间剪集”》,我都读了。还读了集子里最关键的一篇《米谷的1845——1965》(马雯)
对于《掌握漫画艺术特性,创作出多种风格的漫画来——参观全国漫画展有感》中“一切官僚主义者和浪费专家应该在这里看一看自己的写照:看,他们对群众的一切建议和要求,直喊《知了,知了》(王益生),可是那一双不堪入目的脚呀,就是《没走一步》(张一忱),他们整天《长篇大论,说得似乎都有道理》(刘小青),可是到头来难免《自打耳光》(张乐平)。他们都是一些使慈禧自叹不如的《花钱能手》(陈今言),口口声声《要堂皇些,更堂皇些》(苏光),互相进行着浪费竞赛》(文兵)……他们对于工作,安于《坐井观天》(吴耘),对任务惯于《踢毽子》(韩羽)。当他们不得不自我检讨的时候,总是《寿星唱曲一一老调》(李寸松)。”(P.166)读这段评述,我深有感触。
米谷说这段线年,距今已有半个多世纪。国家进步了,社会发展了,人民生活也随之提高了。但就“人民公仆”这一干部群体而言,不必讳言,官僚主义、铺张浪费、等种种恶习,或多或少依然存在,还是要漫画家们用画笔提出善意的批评。
对于漫画,米谷有一句名言:“向日葵不向太阳就不叫向日葵,夜来香晚上不香就不叫夜来香。漫画倘使弃了它的独特性格一一讽刺、幽默、诙谐、风趣与大胆夸张,就不称其为漫画了。”(P.170)
说得多好!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,我始终认为,漫画是画坛的“杂文”。一幅好的漫画,就是一篇好的杂文。讽刺幽默,嬉笑怒骂、诙谐风趣,皆成文章。
1947年冬至1949年夏,从米谷“香港时期”创作的大量漫画作品观之,无论思想性、艺术性,均臻于成熟,形成了其艺术生涯的创作高峰。
那个时期,米谷在香港画的政治讽刺画,无论思想性、艺术性均臻于成熟,形成了其艺术生涯的创作高峰。他的代表作品大部分为这时期所作。如《伪金圆券》《也是武松?》《蒋小二过年》《打肿脸充胖子》《老莱子娱亲》《空城计》等。这些政治讽刺画,“在内容的表达上,他充分地利用人们习见常闻、耳熟能详的民间谚语、历史故事、成语典故、风俗风物等题材,通过隐喻、对比、反讽等方式的运用,点拨读者恍然觉悟,产生深刻的印象;而与之相辅相成的是,作品的绘画性则显示出学习西画出身的米谷扎实的造型能力,以形写神的构图,以及处理黑白关系的讲究吸引视觉,使读者从对画面的玩味过渡到对思想内容的进一步感应”(江文:《千古丹青未尽才——米谷生平与艺术纪略》)。
看到《老莱子娱亲》,我就想起我父亲店里挂着的那个大镜框里的《二十四孝·老莱子娱亲》图,画面上老莱子为了取悦双亲,扮成儿童,摇着个拨郎鼓,一边笑,一边跌倒在父母膝前。米谷只将老莱子换成了蒋介石 ,将老莱子的双亲换成了杜鲁门与马歇尔。因为米谷在斜桥居家时,凡上街,经过我父亲的小店,总会驻足或坐一歇,闲聊几句。当然,这只是我的猜测。
1949年6月米谷回上海,即担任《解放日报》编委、美术组长。1965年担任《漫画》主编,行政事务缠身,公务活动频繁,但作为一个漫画家,对于漫画创作,他一刻也不懈怠。期间,他创作了《中朝合力绞美》《岸信介的白日梦》《苏伊士运河的覆舟》《肯尼迪,再来一客古巴甘蔗刀》等一系列国际题材的漫画,且有不少作品刊发在苏联、法国的报刊上。
他又将《小二黑结婚》改编为连环画,并为外文版《金色的海螺》插图,还根据民间故事创作了《马蹄铁和樱桃》《胖大嫂回家》等画面优美、内容风趣、寓意隽永的“小连环画”。
与中国所有的艺术家一样,在“文革”动乱中,米谷也厄运难逃,历尽劫波,一直在“干校”接受监督劳动。
1973年,校方准许他回京治病。回家之后,他重拾画笔,用一年光景时间,将留存在家里的漫画底稿进行整理,并将记忆所及的重要作品重画
1974年以后,他尝试彩墨画,并画盘子,捏泥塑。他特别钟情于画鸭子,且将画室命名为“千鸭堂”。我想,他喜欢画鸭子,并以“千鸭堂”命名自己的画室,一定是想起了故乡家门口的洛塘河,晚霞中一只接着一只的赶鸭船从上游向下游驶去,船与船之间大约有百米距离,每只船大约放养百余只鸭子,站在船头的赶鸭人挥动一根软细的长竹竿,船头前的鸭群呈扇面形向前游去,嘎嘎嘎嘎叫个不停,时不时轧个猛子,到水下捕捉小鱼小虾与螺蛳……
其作品《晚归》中的赶鸭船和河面上成片的鸭子,一直是洛塘河每天傍晚的一道美丽风景,米谷当然念念不忘。
看米谷的彩墨画,能读出他对故乡斜桥的怀恋。收在《米谷画集》中的《暮色绣球》和《鸡冠花》,我觉得画的就是他家园子里盛开的绣球花和怒放的鸡冠花;《梦故乡》寄托了作者对故乡的无限思念。这幅彩墨画构思新颖,画面上是西环桥在水中U字形的桥洞倒影,河里鱼贯而行的三艘船,一艘已经穿过桥洞,一艘正在桥洞之下,另一艘紧跟其后,动感逼真;桥体的阴影里,停泊着三只小划船,作者命题“梦故乡”。我想,他一定曾经梦见自己站在西环桥上,向洛塘河上游万家渡外婆家方向眺望,才画下那三艘自西向东摇来的船。
正当米谷忘情于毫无功利目的(不受命于组织,不为了发表)的自由自在地画画、捏泥的艺术创作时,病魔却夺走了他的艺术生命——1978年6月28日突然中风,就此长期卧床并失语,苦熬到1986年10月20日逝世,终年68岁。
米谷逝世后,夫人张笑英与子女决定将米谷的437幅漫画手稿和10幅水墨画稿,捐给海宁市,并捐2万元现金作为这些作品的保管专款。与此同时,张笑英与子女又将米谷1275幅漫画手稿,捐给广东省美术馆。
小时候,我称米谷母亲为“继堂娘娘”,称米谷为“禄庆伯”,称米谷妻子为“禄庆妈妈”(“妈妈”,即伯母,斜桥土话)。
记得米谷蓄西发,穿长衫,文静儒雅,标准的教书先生模样。他上街到中石桥河南的小学里去,都要经过我父亲的店门口,有时踅进店堂在柜台边站一歇,或坐一坐,与我父亲闲聊几句。几十年后我才知道,有些时候,米谷是向我父亲打听殷白是否有信来,因为殷白从延安寄回的家信,都由我父亲收转的。
“我们先都进入陕北公学,米谷我和编入十五队,这是我们自小学分手的再次同学。在队上,我是墙报委员,稿子集起之后,便请米谷当美编,装饰上墙……”殷白和米谷,都在陕北公学参加了中国。后来米谷去了鲁艺。
1940年8月,根据米谷的请求,上级批准他去新四军工作。米谷一行离延安不久,延安曾给米谷等人开过一次追悼会。“一九四O年,米谷申请去新四军工作得到批准……他随大队人马出发不久,一天,我得到华君武电话,说鲁艺得到消息,这批干部在过封锁线时遇到战斗,米谷等人不幸牺牲……鲁艺当时还开了追悼会……再后来,看到大后方报纸上米谷发表的漫画了,无疑证明他健在,并且在战斗。”(殷白:《忆米谷》)
1952年,我读小学六年级,在历史老师朱文信先生办公桌旁边的墙上,见到过一幅画在16开白报纸上的朱老师胡子拉碴的侧面头像。朱老师常以此像为荣,说斜桥解放不久,米谷从上海回来将家属迁往上海,一天到他办公室向他告别。闲聊漫画时,米谷即擦燃一根火柴,吹灭,用炭化了的火柴梗尖头,寥寥几笔,画出了朱老师的相貌——最生动的,是一根根竖起的刺猬毛一样的胡子,还有右太阳穴一个发亮的疤痕。
西泠著名篆刻家吴振华兄,经常向我提起米谷。吴振华的父亲被日本兵杀害,小时候很苦,米谷不但经常接济他,还教他刻图章,说至少可以掌握一样谋生的本领。吴振华读小学六年级时,刻出来的图章,已经有专业刻字匠的水平,一个字可卖五百元钱(旧币,现在的五分)。米谷是吴振华学篆刻的启蒙老师。
名人崇拜,自古皆然。1949年5月9日斜桥一解放,米谷的名声在斜桥街上一下子大了起来,特别是我等小学生,都因镇上出了个“漫画家米谷”而倍感自豪。(2024年8月4日晚-5日晨,于衢州劳碌斋)